她头一次单独觐见皇帝。
周玉臣安静地跪在台阶下。
天授帝抱着一把长颈琵琶,落拓不羁得像个文人雅客。他信手拨弦,也不拘什么曲调节拍,在音梢将逝时,闲闲又拨一音。
几声弦音后,天授帝轻声道:“周炳说,你想从军,还想护送四皇子北上?”
周玉臣把额头贴在青石砖上,温顺道:“回皇上,四皇子与奴婢有旧缘,奴婢原先领了督建王府的差使。”
天授帝讶然道:“朕听说你和太子也有旧缘?”
亮可鉴人的青石板砖,照出了周玉臣模糊的神色,她似无奈,似怯惧:
“奴婢这等腌臜之身,怎敢与东宫相近?不敢隐瞒皇上,奴婢与御马监扈九是义结金兰。上元节时,扈九开罪了王知恩,奴婢情急之下只得向太子陈情。”
天授帝道:“你与周炳闹了口角,怎么也找太子帮你评理?”
周玉臣委屈道:“建昌侯看中了奴婢的妹妹,奴婢心有不舍,只得求太子劝一劝他的舅父。”
她适时地略抬起头,露出额角的伤疤:“其实奴婢心里也害怕呢!往日跟长随奉御们打交道,没见过什么世面,口角笨得容易得罪人。”
天授帝笑道:“胆子这样小,为何偏要北上?你不怕像陈觉那样掉脑袋吗?”
陈觉之死,打破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。
梁廷上下皆惧,人人自危。生怕下一个被迫出使的倒霉鬼就是自己。
周玉臣道:“当然怕,怕得要命。可这颗脑袋不属于奴婢,它是君父的,君父要它落在燕州,它就该落在燕山的冰河里;君父要它掉在蔑里干,它就该躺在蔑里干的草地上。”
殿内安静得像没有人。
天授帝崇尚节俭,刚过完年就撤了殿中的铜炉炭火,四下冷冷寂寂。
周玉臣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凝结在地砖上,白雾忽而团起,忽而消失。
天授帝终于放下了疑虑。
他沉声道:“有人弹劾邱遗,说他不仅杀良民、吃空饷,还在檀州大兴土木,违制私造府邸。借护送之名,你替朕去檀州看看。”
杀良冒功、吃空饷对于大梁的武将而言,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。唯独“僭越私造府邸”,这才是涉及谋逆的大罪。
周玉臣心中雪明,连忙颔首应喏。
天授帝又道:“差事了结,还是回来当差,周炳只得你一个称心的孩子了。”
“是,奴婢省得。”周玉臣道。
突然,只见一片阴影落在周玉臣的身侧,天授帝轻轻地摩挲她的头顶:“你和扈九的脾气很像,耿直忠心。太子脾气不好,叫你受委屈了。”
如此温厚的语气,好似长辈对待晚辈。
仿佛她不是一个内宫家奴,而是君主最信任的臣子。
这位年已四十的儒雅帝王,身上一点儿盛气凌人的意思也无,反而给人一种“我视君,如诸葛孔明在世”的感觉。在天授帝眼中,不论是一品大官,还是不入流的小吏,都是他珍视的臣民。
北狩那几年,连蔑里干的小王爷都被他折服,为了保护他,甚至不惜与自己的族人作对。
据说,小王爷曾对他念过一句中原人的诗:“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”。
这便是天授帝。
周玉臣纳首不言,脸上却是毫不作伪的震动。
天授帝叹道:“去吧。只要你虔心做事,没有人能坏了你的前程。”
几日后。
周玉臣改内官监衔,升为右监丞,又授命佥押管事,为内官监佥书。一旬后,她将随同赵况、赵净两位皇子北上。闻人鹤为使者,一同出使蔑里干。
与此同时,潘处道的《请复燕云疏》也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。出乎意料的是,天授帝看完后,立即让内阁部臣进行了讨论。陈毓川第一个站出来支持,原因有四:
其一,收复燕云可减轻关防压力、减少军费开支;
其二,燕云两州,乃产马重地,大梁如果彻底失之,从此只能往番邦市马,授人以柄;
其三,潘处道奏报中,头一条就是镇抚之计,按眼下的情形,此人确实有化匪为兵的能耐;
其四,也是最关键的一条,潘处道立下军令状,说三年即可达成,并且所费不多。
天授帝没有马上否决。
他命令兵部尚书杨虚中与诸臣,仔细研读此疏,分析潘处道送上来的营阵图。并且,要在一个月内给出结论。
周炳喜不自胜,若真能收回云州,那么海洲、蔡州呢?大梁,本就是十四州啊!
他给周玉臣打点行李时,一会儿说“越往北边越冷,棉袍要多带几件”;一会儿又说“算了,鼓囊囊的谁耐烦带着?指不定就不需要去了”
最后,这个两鬓花白的老太监,怔怔地看着窗外,没来由道: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”
周玉臣抱着满怀的棉衣,她从缝隙中,露出痞气的笑脸:“干爹,怎么今天轮